第一章 山下压个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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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里劳作，也没了年轻时的那股拼命劲头。</p>

锄头抡得松了，步子也缓了，只求一个稳字当头。</p>

庄稼年年种，地也年年翻，可筋骨只有一副，得好生养着。</p>

留得住身子，才守得住这屋檐下的灯火，才能多听些孩童夜啼与鸡犬声交错，才配得起那碗晨粥夜饭，一家四口围着炉火的安稳日子。</p>

好在这两界村偏僻，静得像是被尘世忘了一笔。</p>

没有吏役催粮征赋，也没有市侩跑来掏银子换命债，只偶尔山风掠过屋角，带点野草气。</p>

姜义便守着这十亩薄田，顺着时节播种收割。</p>

鸡鸭一群，时不时下个蛋，给饭锅添些颜色。</p>

日子过得不紧不慢，也算稳当。</p>

正自神游天外，一阵山风扑面，带着点泥土热气，也裹了股饭菜的香。</p>

姜义抬头一瞧，柳秀莲正沿着田埂行来，手上端着个粗瓷大碗。</p>

脚下走得稳妥，水灵灵的眼里含着嗔，一丝浅笑却藏不住自家人的心疼。</p>

“我说你倒好，坐在这儿打坐成仙呢？这庄稼是你盯两眼，它就自己拔腿蹿起来了不成？”</p>

她将碗递过来，手腕一转，那点笑意也跟着绿豆汤的热气一道，扑了个满面。</p>

姜义接了过来，汤是新熬的，清清亮亮，解暑得紧。</p>

仰头海饮一口，忍不住长吁一声，像把肚皮里那点暑热一并散了出去。</p>

“这会儿倒也不急……娃儿们呢？小的我才听见撵鸡撵得正欢，大的那一个，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。”</p>

“还能去哪儿？八成又蹿后山去了。”</p>

柳秀莲说着，已接了锄头过去，弯下腰轻轻落锄，话里却带着点拗不过的笑意：</p>

“那孩子啊，打小就跟那座山犯冲似的，偏生一根筋，扯都扯不住。”</p>

姜义听罢，眉间微动，心头稍怔。</p>

那座后山……</p>

村里的老人每每提起，眼睛总要亮一下。</p>

都说那地方，早先是没有山的。</p>

某一日半夜，天上劈下个闷雷，连着三响，地皮跟着一颤。</p>

等天一亮，原先平坦的荒地上，竟冒出座山来。</p>

初时村里也不忌讳，胆大的、眼热的，提着刀背着篓，便兴冲冲地往里头钻。</p>

可那山，怪得很。</p>

路是有路，只是走不到深处。</p>

进去三五里，转着转着，就又回到山脚下，仿佛整座山都在兜圈子。</p>

久而久之，也就没人再往里头去，只成了村里小儿夜哭时的唬人话头。</p>

自家这十亩薄田，正贴着那座后山的山根儿。</p>

姜义年少时气盛，也不是没动过心思。</p>

那会儿胳膊硬、腰板直，又无亲无故，胆子比现在肥出一圈。</p>

有两回鼓起劲，提着干粮就往山里钻。</p>

结果跟村里人说的差不离。</p>

一脚踏进去，便像踩进了浆糊，天是灰的，树是歪的，前后左右都没个章法。</p>

兜来转去，绕了一大圈，最终却又摸回了自家地头。</p>

身上多了满腿蚊包，裤脚里抖出一把草籽，别说神仙草药，连个蘑菇都没瞧见。</p>

从那以后，也便歇了心思，只将地开垦到山根下，再不往里头多撬一锄。</p>

话才说到这，田埂那头忽地一晃。</p>

草丛里蹿出道小小的影子，跟炸窝的兔子似的，一边飞跑一边喊：</p>

“爹！娘！”</p>

来得急，喊得响，带起一溜灰尘。</p>

正是姜家大儿子姜明，乳名小宝，年方五岁，个子虽小，嗓门却响亮得很。</p>

只见他小脸晒得通红，额头汗珠直淌，可那双眼睛，亮得跟刚打磨过的铜铃似的。</p>

“爹！娘！我刚才，我刚才在后山里头，瞧见了一座……一座好怪的山！”</p>

他一口气没喘匀，嗓子里还带着点颤。</p>

柳秀莲赶紧迎上去，拽住他给擦汗，一边笑着哄：</p>

“怪山？日头底下疯跑多了，是不是把眼珠子晒花了？”</p>

“真的！”</p>

小宝急得直跺脚，手心攥得紧紧的，脸更红了。</p>

“就在后山最里头！那山、那山长得跟个手一样！五根指头，直挺挺地立着！底下还压着一只大猢狲！”</p>

柳秀莲一听，扑哧笑了，手还不忘揉揉他脑袋，嘴里调侃道：</p>

“压个猴儿？怎么，那猴儿还能翻跟头，会念经不成？”</p>

“可大一只了！”</p>

小宝越说越急，手张得老开，两边扑腾扑腾地比划：</p>

“毛脸，雷公嘴的，就趴在那儿，一动不动！瞧着我……就像、就像要哭了似的！”</p>

“行了行了，快去洗手，准备吃饭。”</p>

柳秀莲轻拍了他脑袋，语气松松的，显然没太放在心上。</p>

只当小儿撒欢撒得狠了，编出点稀奇古怪来哄人。</p>

可姜义手中那碗绿豆汤，却在将送至嘴边时，骤然顿了顿。</p>

目光垂下来，落在小宝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</p>

那双眼睛里，分明没有半点胡诌的浮光。</p>

那是真撞了稀奇的眼神，像只野猫头回看见天火，惊着了，又舍不得躲。</p>

五根指头似的山……压着毛脸的猢狲……</p>

姜义脑中一闪，喉结微动。</p>

那呼之欲出的名字，终究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，未发出半分声响。</p>